黄旦，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导，复旦大学新闻学博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六届新闻传播学新科评议组召集人，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为新闻理论和传播理论。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外新闻与传播思想、大众媒介与社会。主要成果包括《新闻传播学》、《媒介是谁：对大众传媒社会定位的探寻》、《也论林则徐的新闻观》、《独立战争前后美国报刊思想之演变》、《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与消解》、《五四前后新闻思想的再认识》、《城市传播：基于中国城市的历史与现实》等论著。
年月25日，pg电子直营
“博士之家学术午餐会”第三季第期（总第62期）在鼓楼区费彝民楼座室举行。此次午餐会邀请到的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黄旦教授。黄旦教授以他的博士论文《“耳目”与“喉舌”的历史性转换——中国百年新闻思想主潮论》为例，重点剖析了博士论文应该如何提出问题、如何应用理论。本次午餐会由袁光锋博士主持。
论文的不足
讲座一开始，黄旦教授就反客为主，把他的博士论文作为“靶子”，让大家思考一下如果从题目来看，这篇论文有哪些可以质疑的地方。他风趣地说，最好是一剑封喉的问题。南京大学新传院王成军老师首先提问：跨越一百年的研究学术史，从来没有人真正系统地去总结，怎么样才能有丰富的史料让我们的研究得到一些真正的东西？南京师范大学新传院张宁老师则问：在中国的新闻史上，“耳目”有没有构成过一个主潮？
听完两位老师的提问后，黄旦表示，如今回顾自己当年的博士论文，还是很不满意，感觉存在很多不足。他说，总结而言，有四点不足：一是，“耳目”与“喉舌”的立论依据何在？二是，是否一定以“耳目”与“喉舌”两分？三是为何选取百年为跨度？四是何为“主潮”？
黄旦指出，首先，放在“百年”的历史跨度上，论文的题目太大了。很多人可能认为作博士论文，题目就得像一个“博士”作出来的论文，要“大”、要宏观，其实，题目要做“小”，才是难的，因为“小”的选题需要你把它展开，一层层看下去很见功力，而“大”的选题随便从哪个方面入手，总可以抓出几点东西，但又都谈不透。他坦诚，自己的论文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他说，当时，觉得这样做能够把各个阶段都把握住，但实际上，现在来看，功力还不够。百年的新闻史不能仅仅放在现成的文本里分析，而是要结合历史语境和新闻事件来考量。这对一个年轻的博士来说，比较有难度。而且，从“主潮”这个概念来讲，也有点自说自话的意思，在这个历史阶段，说“特征”是有的，但要说清楚“依据”和“标准”是什么，就很难解释了。
分析自己博士论文的不足后，黄旦表示，有了这样的借鉴，我们就可以避免类似的问题。他提出，如今，新闻传播领域里的学术规范性还不够。这个“学术规范”不是具体指是否抄袭论文、文章的重合度有多少，而是指：博士论文所提出问题的依据在哪里，理论的脉络是怎样的，与以往研究相比、创新何在？
与此同时，“学术规范”还包括了研究者的立场。要在探讨问题前，首先亮明自己的立场，只有这样，大家的讨论才有一个共同的基点。
这些都是学术的“规范”。不讲学术规范，就无法进行良性的学术讨论，所谈论的只是诸如“我的观点正确，你的观点错误”之类的观点判断。黄旦说，对自己的学生，我有个规定——不可以说谁对谁错，你只能提问说，你是怎样得到这个观点的。他指出，研究任何问题都有其预设前提，而每一个预设前提都有一定的差别，只有理解了对方研究所预设的前提，并指出其存在的问题，才能开始学术讨论。
问题的提出
那么，如何才能作出一篇“合格”的博士论文呢？黄旦认为，首先，要确定这篇文章准备解决什么问题。他指出，去做学术报告时，第一张就应该告诉大家，打算解决什么问题；第二张要告诉大家，为什么要解决这个问题。无论是写博士论文，还是写一篇小论文，一定要有“问题”，也一定是要解决一个“问题”的。当然，很多研究者会困惑，这个“问题”很难发现和把握，尤其在研究生阶段，你所提出的问题，到底是真“问题”还是假“问题”？即便是真“问题”，它是否值得做？有些同学动不动就写：“这个‘问题’填补了空白”，暂且不说有没有填补空白，有时候应该倒过来问：没有人做，是不是因为大家觉得没有必要做？
怎么说明自己提出的问题是有价值的呢？首先要看你是怎么发现这个问题的。这里有两个途径，都可以，殊途同归。一个是可以从日常的经验和体验里发现问题，有的同学，感性体验很敏锐，这也能做出论文来；另外一个，可以从理论中来，觉得里边有东西可以提炼。但是，无论是从经验入手，还是从理论入手，这两者一定要结合。从某种意义上讲，理论不只是运用，理论给你一付眼镜，有这眼镜才能看得见问题。有的同学做论文，一开始就去翻资料，做笔记拍照，但是无法形成问题。翻材料可以，但至少心里有个预设的东西。思路决定你会看到什么东西，同样一本书今年和明年看的收获会不一样。所以我说经验和理论要结合的意思就在这里。你先看材料，你会形成一点想法，然后再回头去看，碰撞就有可能慢慢形成某一个问题。
第二，要看问题是从哪里来的。要看一下以往关于这个问题的研究，文献综述的重要性就要这里，它可以证明你提出的问题是有价值的。文献综述不是陈述某某人说了什么，而应该把握两个方面。一个是把握人家的脉胳，看看是从哪个角度讨论问题的。如果我们做一个论文是从“想象”这个概念切入，你不由分说把某某怎么说“想象”的罗列下来，这是不合适的，他们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一定要注意脉胳。同样是讲“想象”，可能有四五个人、四五条脉胳，也许我们都看过，但文献综述不一定要一一摆出，你只要提一句关于“想象”这个概念有不同的说法，下面再做一个说明，那我现在采用谁讲的“想象”就够了。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说我采用某个人的说法，因为他是从某个维度上来讨论这个说法的，跟我的问题相吻合，我们也明白了，那些东西你是知道的，能够把握住的。读书不是要知道一个观点，而要知道作者是怎么说的，为什么这么说。好作者在绪论和前言里一定会非常清楚地交待他研究的什么问题、为什么要研究这个问题、和别人相比解决问题的特殊性在哪里，所以任何一本好书的绪论和前言，大家一定要读。
这里，我们还要看前面的研究者面对这个问题在哪个层面提出他们的观点。在同样一个脉胳里，比如“公共性”，哈贝马斯已经讨论了什么问题、解决了什么问题，那你可以说，我尽管用了哈贝马斯的东西，但是从中国的经验来看，还有它的特殊性，跟哈贝马斯当时验证分析的经验性现象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要研究中国的公共性，在这里可以对他的理论提出一种新的修补或者丰富，或者说是不是可以承接出一种新的意义来，那你的论文就有价值了，你这个“问题”肯定是真问题。所以在提出问题时，一定要逼得自己无路可走，也就是说，要把所有你能想到的问题一一向自己提出，而不是避而不见，然后发现自己的这个问题提出来确实可以解决目前存在的不足，或者在某个层面上是有新意的，那你这个问题就可以了。
文献综述非常重要，不是就这样摆出来看看，而是让你自己知道从这里边可以提出什么问题。如果文献综述的梳理能够证明你所提出问题的来源和前提是站得住的，和现在的经验性的现象是贴切的，那你这个问题就有价值了。
理论的应用
在运用理论时，要注意避免一些缺憾，有以下几点经验。
一是一篇文章没有理论是不行的。当你动笔写之前，无论你提不提，一定要有自己的理论预设。做一篇文章，你说你就是不用理论，而是用事实来写，那是外行的观点。至于说是不是非得用理论来表达，能不能用另一个方式来写，那是另当别论。所以，没有理论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们在做文章之前，要对自己的理论预设进行反思。你知道自己就是从这个理论预设来写的，必须而且最好给别人一个交代，直接告诉别人你是从哪个预设进去的，也是方便自己的把握，另一方面也便于别人来批评你。因为我说清楚了，我就是从这个理论预设开始做的，那你也要在我的理论预设里来与我讨论。所以一定要有反思，对自己前提要有反思的，反思并不是说我要批判什么，而是说我来交代为什么我从这个预设进去。
第二，理论给你的是分析框架。一篇论文的框架出来后，文章的章节顺序是不能颠倒的。一篇文章只能有一个核心问题，这个核心问题又会伸展出解决这个核心问题的各个小问题。打个比方，一个核心问题就像你的手掌心，手指就是为解决这个核心问题而自然延伸出来的，因此，它们之间是有关联的。那这五个问题（五个手指）讲清楚，我这个核心问题（手掌心）就解决了。如果没有这个标准，这个文章是立不住的。即使是对经验现象的描述，也是需要理论视角的。
第三，理论不是现成的。理论不是你随便找来的，而是需要自己搭建的。可以把自己要搭建的理论原型找到，然后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搭建”，这种方式是完全可以的；至于，能否搭建成功，还得看你自己的能力。比如说，谈“公共性”，可能阿伦特、哈贝马斯、桑内特等人都有论述，但你可以将他们对公共性的论述各取一部分，然后搭建一个分析的框架。
提问环节
南大新传院王成军老师问：您能举一个在我们这个领域您觉得做得最好的研究吗？如果我们对做的这个领域不满意，如果现在您读完博士，让您选择，您会选择什么方向？
黄旦老师答：很难回答哪个最好，很难有可比性。每个人的风格不同，根据自己的风格、自己的脉络点，自己喜欢的那个研究其实是自然形成的，没有说是特别喜欢的。第二个问题让我来重新选择研究领域，我还真的没有想过。我现在做的是有理由的。我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历史方面，我把它做成经验型的材料，我是从中国现有的历史经验型材料里面，试图对我们现在、对传播研究提炼出来一个有共性的问题、有意义的问题，然后在理论上跟别人对话。
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级硕士生陈媛媛问：老师可以谈一下理论的适用性问题吗？
黄旦老师答：理论的适用性不是一个技术问题，不是用尺子来衡量理论是否适用。比如要用福柯的话语，首先要清楚福柯的话语，是针对什么东西讲的、在什么理论预设下发生的、试图呈现什么样的意义。也就是说，福柯话语的来龙去脉以及指向、它要表达的意思，首先要搞清楚。这个清楚了以后，你来用的时候，要看准备怎么去使用，为什么是可以这样去用，与它原来的使用是一样还是不一样，要讲出理由。语言学里有话语，社会学里有话语，现在我们讲国际话语权里也有话语，福柯也在说话语。这些都在讲话语，其实含义是不一样的，如果不辨清就拿来用，这就没有适用性。适用性就是要搞清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然后告诉大家你准备怎么用，这个时候与你的经验性材料的配合是合理的，是能够自圆其说的，那就是适用性。
浙江大学传播研究所姚锦云老师问：我看到余英时《论天人之际》提到中国古代有“绝地天通”的说法，后来又从戈公振的《中国报业史》看到里面提到北洋官报时期认为私人办报不太好。我很好奇，古老的观念与日常的耳目喉舌是否有联系呢？
黄旦老师答：这和我的论文没有什么关系，而且“绝地天通”和北洋官报相隔十万八千里。不能因为说相似就说有联系、就说是一脉相承。这种联想不好。我们强调，读书要有联想，可是，联想是为了激起你的质疑。历史里面的现在和过去，是跟你现在的位置有关的。如果只是从表面的类似性来说，看上去逻辑可以讲得通，实际上根本落不下来。
南京师范大学新传院张宁老师问：在新闻领域，传统的范式一般是革命范式或者冲击回应论，断裂感是比较强的。而在中国史的发展当中，越来越强调延续性，也有延续与断裂的结合。在我自己读书的时候，我就会有一个问题，比如比附式的诠释，到底是用西方比附传统，还是在用传统比附西方？谁是核心，谁是被吸附过来的补充性的知识？我个人是注重传统的内在延续性，但如果用延续性，很多东西解释不了。如果还是以西方为核心，又似乎回到冲击回应论的范式。黄老师觉得核心是什么？
黄旦老师答：你被现有的这些说法所困。当我们纠正这些东西，是想引申出其他维度，但从其他维度看并不代表原来这些东西一无是处，他只是在不同的预设里开拓出另外的路径来。梁启超的比附要看你的解读，并非只有唯一的解读。不是刻意要与冲击反应不一样，所以非得走那条路不可，如果说你往深一步来走，要反思自己的史观，比如是现代还是后现代的，如果那样的话那就另当别论，这跟你个人的经历和兴趣有关，但即使如此，也不排除在研究里把那个作为一个维度。你不是想根据这些东西想解决问题，而是说我要把这些东西辨明了，我才可以研究。张宁老师补充问：我比较倾向于延续说，这种经验性现象的存在，在有些框架下无法解释的，但这些经验性的现象又有可能和我研究的方向相关。做史的东西难就难在这种地方，你可能做了一千份材料，但第份材料你没有做细致的分析，它可能就推翻你整个的研究。我注意到有一些思想表述也好演说也好，我没有办法用一个延续的视角对它作一个完美的解释，有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视角统合我所见的事情。
黄旦老师补充答：为什么一定要统合呢？变化着也可以用啊，你讲的“无法解释”是在什么层面上？对你研究的东西到底意义有多少，如果这个意义远远超过延续的或断裂的意义的，或者说你根本无法概述，那你这个思路是要放弃的，是不能硬做的。如果它在延续里面又产生出东西来，那也是可以的，就看你自己的解释力和把握力。当你讲到延续的时候，一定跟你思考的问题是有关的，在延续过程中突然在某个时候发生了一些东西，那我怎么加以合理的解释。不一定要把它当作截然的路径，有时候你只能站在中间看，那我也能看出连续和断续之间的怎么调试。从我自己研究来看，研究里面要消除二元是很重要的，不要被二元所困，但并不是说找到中间道路就是合理的。
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陈飞老师提问：构建中国新闻思想体系中，喉舌论是否能作为中国新闻思想的主干？从世界范围看，媒介环境学能被普遍认可，而看喉舌的表述时，常被视为宣传。
黄旦老师答：我讲的“耳目喉舌”不是你说的喉舌论。即便是喉舌论，作为主潮也未必就不行。不是说政府的提法就不能作为研究的范围。如果作为研究的对象，不是作为政策的推广，那完全是可以的，没有必要把自己限的很死。第二个问题，你从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延伸到喉舌论是没有道理的，“耳目喉舌”和“媒介是人体的延伸”，不是一个意思，没有可比性。你讲的有一点是对的，媒介技术论我们在研究领域重视不够，现在新媒体技术出来以后，让我们越来越感觉到技术脉络的重要性。
安徽师范大学吴欣慰问：我在做跨文化的研究，这样的研究如何才能客观？
黄旦老师答：你是中国人，潜意识里是有中国倾向的，那实际上跨文化就不存在了，这就没法做了。这个问题提醒我们，在比较的过程里，怎么完整理解对方，也怎么完整理解自己。你文章展示的是否合理，如果站得住脚就不用担心。跨文化未必一定按地域和国家来做的，这个特别要小心，以为做中美比较就是跨文化比较，其实不一定，国家未必作为分析单位。还有一个问题，跨文化究竟做什么，通过“跨”想看到什么。现在好象就是看文化对B文化的影响，或者反过来的影响，这种思路是有问题的，你根本无法确认某个文化纯粹就是的或者B的。跨文化研究的对象就是这个“跨”，比如一座桥架在两岸，我们要研究的就是这个桥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这个桥与两岸有什么不一样。而不是去关注这个桥属于这一岸还是另一岸、这一岸对另一岸有什么影响。通过跨文化的研究我们才能研究人类的文明是怎么发生变化的。
（文江飞校对许松图片曲飞帆）
